用针铺就人生之路

石胜兰

 

    我家住在大山脚下，12岁那年，我帮爸妈干完活从自家田坎边走路回家，不知怎么回事，一个绊子就摔下去，直接滚下百米悬崖。

    当我睁开眼时，已是第二天上午，爸妈焦急地陪在我的病床边。我一醒来就吐，接着就是昏睡。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爸妈把我送到县城医院，正赶上全城停电。无法给我动手术。医生看我头部血肉模糊，昏迷不醒．打算放弃了，妈妈伤心欲绝，跪下求医生救救我。终于等到来电了，医生给我做了头部伤口缝合手术。我颅脑受伤，能醒过来已是谢天谢地。为防止再次陷入昏迷，家人在旁边不停地喊我的名字。

    本以为闯过鬼门关醒过来一切都会好了，没想到问题再次出现了。

    两天后，我呕吐和昏睡的症状减轻，但一直感觉不到脚的存在。我跟妈妈说我想看一看我的脚，妈妈扶着我的头和肩膀，刚刚把我抬高一点点，我突然感觉背上剧痛，大叫起来，妈妈赶紧把我放平。我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大小便，照过CT才发现．脊椎胸椎三处骨折，脊髓神经损伤，很快，腰部以下完全失去了知觉。医生说我从此以后只能卧床，再也不能站起来，更不能走路了。

    那时候我还小，根本不知道医生说这些对我意味着什么，更没办法想象爸妈在听到那些话之后心情是什么样的。我只知道爸妈为我已经欠了很多债。爸妈把我抬回家，仍不忘请人把CT片带到重庆乃至全国最好的医院去咨询，才知道我的情况已经不可逆了。他们并没有放弃，到处打听偏方，喝中药，熬骨头汤，但是都没有效果。

    学校已经开学了，每天同学们从我家门前经过，我一个人躺在昏暗的房间里，  躺在一张从医院病人家属那儿买来的小矮床上，忍受着身体巨大变化引起的各种折磨。我渴望能回到学校，和大家一起学习、游戏，一起继续快乐地成长。爸妈有忙不完的农活，不管多忙多累，只要从田里一回到家，就马上给我翻身，给我排大小便，擦身体，给我喝水……我常常看着妈妈脸上的汗水一滴一滴滴在我仰着的脸上。

    每天看着爸妈辛苦劳作，我多想自己能好起来帮帮他们呀!可那时候谁也不知道康复训练是什么，以为脊髓损伤的病人是要永远躺在床上的。我当时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坐起来!

    爸妈不在家的时候，我一个人试着使劲把头往上挪，挪高～点就会突然头晕目眩。停一会儿，我再慢慢动。我忍受着说不清楚的难受，每天把自己一点点地往上挪。很快，我就可以让妈妈把我抱着抬高上半身，半坐半靠着了。一天又一天的坚持，一点又一点的抬高，半年过去了，我成功地学会了自己坐起来，也不用晚上再喊妈妈来帮我翻身了，我激动了好久。

    爸妈看到我能坐起来了，托人给我买了第一辆轮椅。他们还把每个房间的门槛都拆了，让我有一个活动的空间。我自己练习倒水喝，身体坐不稳，我就使劲扭转身体，侧身趴在轮椅的扶手上，那种难受与艰难，普通人无法想象。慢慢地，我开始练习切菜、做饭、剁猪草、搓衣服……每种家务活我都想尝试!经常有够不到的东西，我就把火钳挂在轮椅上，随时用火钳去夹。打扫不到的灰尘，我会把毛巾绑在长棍上去擦。我还可以看书，，学做针线活儿。爸妈冬天种植平菇，我就帮着把几千个塑料袋一个个扎好，能帮上爸妈的忙，我感觉很开心。

    脊髓损伤有太多的无奈，它让我像婴儿一样，从最简单的穿衣脱裤、吃喝拉撒睡学起，经过了很多次的咬牙坚持，我终于成了家里的小帮手，但只要我不小心摔下轮椅，仍然只能趴在地上等着家人把我抱上去。我的褥疮很严重，大小便失禁，同时伴有各种并发症，但我努力让自己不成为“废人”，不成为爸妈的负担。经过了一年又一年，逐渐长大的我开始思考我的未来。我还能做什么?想到未来，我有些绝望。

    在我坐上轮椅的第八个年头，我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转折。

    2007年初，妈妈背我出门，一位热心的老奶奶看我妈妈艰难地背着我上公交车，很关心地问我手可不可以动，想不想学点技艺?这不正是我心里最渴望的事情吗?

    妈妈和姐姐带着我找到了老奶奶说的蜀绣坊。第一眼看到精美的蜀绣作品时，我就被深深地震撼了，然后就开始担心，我能学会这种精美的技艺吗?绣坊的老板娘说，只要我愿意学，能吃苦，坐得住，就愿意收我做学生。我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埋头苦练。在学蜀绣的日子里，姐姐每天把我从五楼的出租房里背上背下，还有五十多斤重的轮椅，再推着我走三公里的盘山公路，接送我到师傅的店里学艺，她的身上被轮椅碰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我一到师傅的店里，就固定在一个位置上，一整天，基本不能移动。我拿上针，埋头苦练，身体的不舒服，手被针扎到了……我根本无暇顾及。每天我们风雨无阻，店铺一开门就进去学习。我把老师教的认真地记在心里，再一遍一遍琢磨着去练习。因为处理不了大小便，我不能多喝水，不敢多吃饭，一天下来腿脚都肿了。

    一个多月后，老师推荐我参加市里举办的职业技能大赛，没想到学习刺绣时间最短的我获得了优秀奖，这给了我很大的鼓励和信心。那时候我才知道蜀绣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我没想到，自己的轮椅人生这么幸运，可以承载这么有意义的非遗技艺。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我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传承它!就这样，我走进了刺绣技艺的大门，它开启了我轮椅人生的成长之路。然而，轮椅人生和刺绣人生相伴的路，无比艰难。

    出师回家之后的几年，我一个人继续以往的独自成长之路，因为已经学到的针法需要漫长的时间来练习，才能掌握好；没有学到的针法技艺，更需要去自学去钻研，这注定是专注而孤独的。我想要绣出家乡美丽的山水风景，妈妈鼓励我像蚕吃桑叶一样，一点点去啃，去尝试，失败了拆了重新再绣。

三年后，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我参加了重庆市工艺美术展，我的作品获得市级银奖。付出的努力得到了回报，我对自己的追求又多了一份执着。要想获得认可，要想自食其力，就要比常人多付出几倍的努力。不分白天黑夜的刺绣，让我的身体几乎支撑不住了。太封闭孤独的刺绣，让我人际交往的能力退化，面对社会，我好像特别不适应，我更加深深地体验到了自身与外界的疏离。身体与环境的局限造成我出行困难，但我不能与社会脱节。2015年初，我又幸运地遇到一个全新的成长机会。社会大环境对残疾人的基本保障和无障碍建设一年好似一年。一位轮椅朋友为我争取到在上海阳光康复中心免费做康复培训的机会。那里的老师从身体在轮椅上的自理，到心理上面对外界、面对社会的勇气，都给了我最实际的康复指导、最贴心的关怀辅导。我刻苦锻炼身体，展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活泼，被大家笑称“大山里的野孩子”。我打开了心扉，与病友及老师们交流沟通，学习到了更加科学合理的轮椅上的生活技能，学习到了打开心门，对未来充满希望，学习到用最好的状态迎接各种风雨洗礼、得失成败。轮椅人生的每一步都很艰难。无法改变的，我要学习接受；可以改变的，我要努力去突破。我一直在缓慢地成长，我有一颗向上的心，永远积极乐观，永远向着希望不断努力，我相信我一定会实现自己的梦想。在一次全国职业技能大赛上，我有幸结识了我的第二位师父——工艺美术大师吕存先生，在他的悉心指导下，2017年，我获得了全国五一劳动奖章。成为轮椅人这么多年，要感谢的人很多很多，感恩家人的不离不弃，感谢老师的耐心教导，感谢政府和社会对残障人士的关爱，还要感谢我自己，因为我足够坚韧勇敢，因为我有一颗向着阳光成长的心 !

 

                         摘自《课外阅读》2019年总第398期